【这是再写的"愚人号"故事,剧本发生的另一种可能性。在这个篇章中,艾丽妮与劳伦缇娜登上了愚人号,乔迪与达里奥在格兰法洛逡巡,卡门与凯尔希驻守伊比利亚之眼,斯卡蒂与歌蕾蒂亚寻求深海教会的秘密,每个人怀着各自的渴望登上命运的舞台,仇恨、杀戮、阴谋,铺垫了通往真相的道路。最后,谁又会是赢家?】

第一章 潜水仪式

1098年10月 9:11 A.M.天气/阴 罗德岛

“我记得你是第一次来。”白色菲林娴熟地操作咖啡机,热流汩汩落入白瓷杯子,她转过身,面对艾丽妮,露出一张被灯光照成惨白的脸,“要喝咖啡么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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艾丽妮默默点头。很难想象,前几分钟她还在罗德岛餐厅,悠闲地享用维多利亚式烤鱼,而今却坐在凯尔希办公室里,面对一次过程也许不会太美好的谈话。

白色菲林——凯尔希医生在她面前放下一杯咖啡。艾丽妮不说话也不眨眼,双手叠在腿上,脊背笔直,一动不动。

头顶的照明灯散发着白光,落在墙壁上像在爬行,朦朦胧胧的,好像要把人吃进去。艾丽妮坐在凯尔希面前,盯着墙上的光看了好一会。

这间办公室很容易令人想到审讯室,房间里布置简洁,冷硬的金属墙壁做了防反光处理,淡淡消毒水味在室内弥漫,艾丽妮不安地挪挪身体,她还不太习惯这种气氛。

“不用紧张,只是入职罗德岛前的例行面试。”菲林淡淡地说。

苦涩的黑咖啡滚入喉咙,余味令艾丽妮皱了皱眉。

“我不太习惯说开场白,”菲林端起杯子,吹了吹,另一只手握着几份打印好的报告,“我们直接开始吧,两天前的事件,你和干员幽灵鲨登上了斯图提斐拉。”没有等待对方开口,菲林继续说:“事件结束后,干员幽灵鲨在事件中失踪,我已经看到了报告。”

“是的。”艾丽妮低声说。

“嗯,我明白了,不过现在,我想听你这个当事人说说,”凯尔希看一眼手腕上的表,“我认为有时亲口讲述比文字记录更生动。”

“凯尔希医生是觉得我的报告有所隐瞒么?”在艾丽妮看来,她们之间交流得不多,甚至可以说几乎没有,凯尔希会问得详细些也理所当然。

“我不认为你会隐瞒。”凯尔希凝视她,艾丽妮一怔,菲林的眼睛是墨绿色的,深深看进去会觉得像一座活了太久太久的魍魉森林。“就我个人而言,我希望更多地了解每个干员,你可以认为交谈是一种手段。”

寂静。艾丽妮手指沿杯缘画出一条弧。

凯尔希抽出一张纸,“你的报告上提到,劳伦缇娜和你在‘愚人号’上遭遇了意想不到的状况。”

“原来她叫劳伦缇娜?”艾丽妮先是一愣,笑笑说,“真好,很美的名字。”

“是斯卡蒂告诉我的,”凯尔希淡淡说,“她向我请了个长假,留在了格兰法洛。”

“为什么?”

“也许是想找到幽灵鲨,斯卡蒂坚信她还活着。”凯尔希目光落在了空中某一个点,驻足了片刻,艾丽妮注意到那是房间唯一一扇窗的方向。

“你呢,你是怎么想的?”凯尔希问。

“我不知道,海嗣袭击了斯图提斐拉,也袭击了我们,”艾丽妮低低说,“它们将那艘船作为自己的巢穴。”

“就像一座魔窟,”凯尔希轻声说,“恶灵魔鬼憩居其中,等待凡人落入他们的陷阱。”

“幽灵鲨……劳伦缇娜救了我的命。”艾丽妮沉默了片刻,“我很惭愧,我是审判官,却需要一个阿戈尔保护。”

“至少接受自己的孱弱不是什么坏事。”凯尔希走到窗边,艾丽妮只能看见她侧脸。罗德岛航行到了近海地带,今天天气很好,阳光暖洋洋的,很适合谈话。白云无声在远处的大海上游动,海面在光线的踢动下泛着白光。

“失去同伴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,凯尔希医生?”她突兀地提出一个问题。

“罗德岛在漫长旅途中有过很多人加入,也有很多人离开,有的人离开是因为志向不同,更多的则是死了,那些永远离开的干员……我不敢肯定他们是否贯彻了自己的信念,死亡总是不尽如人意的,但他们至少在履行职责,即便死亡。”凯尔希缓缓说,“这样的答案是你希望听到的吗,艾丽妮?”

艾丽妮眼神一黯,垂下头,“我不知道,凯尔希医生。”

“这种情况在你成为干员之后会经常遇到,我不想说‘你需要克服’之类的话,这个世界上有一些痛苦是不需要和解的,我也不认同人要经受痛苦才能成为更好的人。”她顿了顿,“但是我希望你有心理准备——言语无力,但信念持久。”

凯尔希提起“信念”,语气平静,好像这件淹没在海底下的事一生只能发生一次。但那艘船上的记忆潮水般涌来,艾丽妮感觉嘴唇发干,排气扇的嗡嗡声触手一样捅进来,头顶的照明灯光明到有种锐利之意,她不是个多想的人,可是此刻却感到被刺穿。

呼吸涨起来,瘪下去。她深吸一口气,才渐渐从那种溺水般的感觉生还。

“有听说过荷马吗?”凯尔希扭转脸,突然绕开了话题。

艾丽妮一愣,“抱歉,我没听过。”

“我以为审判官对这些历史都很了解。”凯尔希平静地说,“荷马是一位米诺斯旅行家,热衷游历大陆,获取了丰富的见闻。在伊比利亚的黄金时代以前,有过一个漫长愚昧而野蛮的时代,荷马算是那个时代的博学之人,他之所以拥有广博学识,很大程度上因为荷马热衷于实地勘探,用炎国的话来说就是‘知行合一’,‘读万卷书行千里路’,在那个年代,荷马两度跨越大陆旅行,留下了众多珍贵的历史资料。”

艾丽妮茫然地看着凯尔希,“唔”的鼻音拖长,就如菲林是由一种陌生语言写成。尽管在这样的年纪成为审判官,勤勉学习、熟读经卷,必不可少。但艾丽妮仍然对此一无所知。

“荷马也是一位优秀诗人,他出身如何已经无从考究,那个时代,人们对大海的认识相当浅薄,荷马热衷于探险,为了获取关于海洋的见闻,他乔装混入了伊比利亚远航的贸易船只,将旅途中的见闻悉数写下,现在这本札记已经变成了孤本,里面记录了许多关于海里族群的见闻。”

艾丽妮有些疑惑,不明白凯尔希为什么提起古老年代的故事,只能竭力克制询问的欲望,耐心听了下去。

“荷马加入的船队跟尤利西斯有关,尤利西斯是那个古老年代的一位杰出冒险家,他手下的船队当时相当有名,荷马为了搜集素材加入了他的船队。这位冒险家留下的一句话现在已经变成了伊比利亚的俗语,‘会叫的狗不咬人’,身为伊比利亚人,你应该知道。”凯尔希悠悠地说。

“我听到的是另一个版本,‘大声吼的狗咬人不疼’”,艾丽妮微微蹙眉,“不过听起来像是什么传奇故事的开头。”

“不,那次航行是一场噩梦,最开始一切都很正常,但后来发生了异变,荷马在札记中写道,‘航行第四十一日,大海茫茫全无边际,四围眺望,目光所及有巨礁,倏然,雾气渐起,缥缈歌声隐约可闻,听其声,音声幽细,移时,歌声渐近,水手皆为之迷,浑噩坠入海中,汩没如鸟’”,凯尔希幽幽地说,“在失去了几位同伴后,水手们终于意识到危险,他们拔出新磨的利剑,但仍不知道将面对什么。”

“船上发生了什么事?”艾丽妮有点惊讶,这个古代故事越来越离奇了。

“水手被歌声魅惑了才坠入水中,有船员在雾中看见奇异的生物,它们形如人鱼,不断歌唱,靡靡之音弥散在船上每个角落,荷马在文中有一个精彩的譬喻,‘那些生物咏唱时就像有少女咬着你的耳垂轻声低语’,而船上的目击者坚称自己看见的是塞壬,”凯尔希顿了顿,“但荷马有不同的意见。”

“塞壬?”

“伊比利亚民间传说里的海妖,在科技不那么发达的年代,人们相信大海中生活着名为塞壬的精怪,它会通过歌声诱惑船上的人,被魅惑的水手无力操纵船只,最终他们都会被拖入水里吃掉,”凯尔希说,“传说是真的,名为塞壬的海妖其实就是海嗣,只不过现在人们几乎见不到这个族群的真面目,审判庭秘密地清除这些生物,维持着伊比利亚的秩序,这方面你应该很清楚。”

“审判庭对关于大海的事情一向讳莫如深。”艾丽妮机械地点头。

“三天三夜,尤利西斯的船只不断被海怪骚扰,它们如幽灵如死神飘荡在这片海上,塞壬没有露面就让船上的人疲于奔命,荷马猜测这是塞壬的策略,它用这种手段来削弱人类,最终要把他们都吃掉。”凯尔希说。

“就像一场捕猎游戏,”艾丽妮忽然明白了,“野兽的头领驱使着族群一次又一次进攻,消磨猎物的意志。”

凯尔希微微颔首,“荷马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,把那群海怪的首领称作‘屠谕者’,他认为那是那个种群中先知一样的角色,就像羊群中的牧羊犬。”

“屠谕者?”艾丽妮一愣,露出一个不安的眼神,她从未在伊比利亚哪怕审判庭的图书馆看到过这个称呼,但凯尔希念出这个名词,语调奇特如同魔咒,让人想到传说里信奉魔鬼的巫师。

凯尔希没有给她消化的时间,“很快,更可怕的事情在尤利西斯的船上发生,船员中开始有人发烧,他们神智不清,梦见奇异的景象,最要命的是连身上都长出鳞片,他们以为自己触怒了海神,被大海诅咒了。”凯尔希冷冷说,“为了抵挡诅咒,尤利西斯不得不下定决心,他将异变的船员关入船舱,让他们自生自灭,当需要结束他们的痛苦时,尤利西斯会亲手处决他们。那些被杀死的船员是尤利西斯的好兄弟、好伙伴,不知道尤利西斯将剑尖送入他们胸膛时有无一丝愧疚之心。”

“处死……同伴?”艾丽妮不知不觉打了个寒噤。凯尔希平时总是不苟言笑的,但此刻吐出的语词那么冷厉,令人窒息的紧张随着她的话语蔓延到艾丽妮身上每个角落。当人类陷入被迫互相杀戮的处境时,那景象也许要比怪物环伺的大海更像地狱。

“尤利西斯竭力让船只离开那片海域,但雾气越来越大了,他的船只三度被塞壬纠缠,这样无畏的冒险家也几乎想要跳船逃生,他不畏惧海洋,但这些怪物的力量令他不安,他的船员不信任他,连他的船只也破损不堪,但大海是绝境,就像炎国古话‘穷途末路’,他的背后是海洋,他无路可退。”凯尔希难得地叹了口气。

“接下来呢?”艾丽妮听得入神。平时凯尔希那么严肃甚至有点古板,似乎一切诙谐幽默的品质都自然而然地远离这位菲林,但此刻她讲起故事来抑扬顿挫,像是千年前行路上精于叙述旅途见闻的说书人。还不赖,艾丽妮心想。

“荷马在最后说到,尤利西斯计划主动出击,他无法再忍受‘塞壬’的戏弄了,一意孤行的船长最终要去报复那只颠覆他船的怪物,但札记到这里就结束了,结局我们不得而知。”

“结束了?”艾丽妮觉得不可思议。这不是一个传说故事,如果真如凯尔希所说,这是亲笔写下的历史,那么它理应有一个结局。

“有历史学家认为,也许尤利西斯和剩下的船员们最终逃过一劫,荷马的札记仍然流传就是铁证。”凯尔希揉了揉额角,“但是,很显然尤利西斯跟海嗣有过一场战斗,而荷马活了下来,将札记带回了陆地上,我猜测,没有写下结局是因为他也不知道到最后谁获胜了,荷马无从下笔。”

这场谈话一直是由凯尔希主导的,但她讲述的故事尘埃落定时,她停下话语,房间里的说话声一下消失了,安静得仿佛落针可闻。

艾丽妮怔怔出神,难过又着迷,她想象那位绝情甚至算得上残忍的冒险家,尤利西斯最终要面对夺去他船员的海嗣,那时他或许已经孤身一人,仍然拔出利刃指向敌人。名为复仇的野兽在他体内磨牙嘶吼,他别无选择,只能放手一搏。

“下雨了。”凯尔希轻轻吁一口气,凝视那扇房间唯一的窗,目光飘摇。

艾丽妮愣住了,她仰头,下雨了?什么时候?她像凯尔希一样看向窗外的雨天。不知什么时候,天上云团聚集,稀稀拉拉的雨水刮蹭窗玻璃,留下一条条长长痕迹。

凯尔希往后靠了靠,眼睛盯着前方,两手交叉垂在腿上,“算是个没头没尾的故事,但我一直想把它分享给别人,”凯尔希幽幽感叹,“如今的审判官以火与剑同海嗣搏斗,但那时的人们所能仰仗的只有他们的勇气和信念。”

艾丽妮心微微一沉。伊比利亚以审判庭和浩瀚大海下的怪物斗争了数十年,所仰赖的自然不是普通民众或者经院学究的嘴巴,而是一代又一代审判官血腥的地下斗争,在那个没有火枪与利剑的年代,过去的人并不比现在的人缺乏勇气。

“刚刚只是个开头而已,这样的天很适合长篇大论……我想,你应该对这样的故事有所共鸣。”凯尔希望了一会雨色,才重新面向她,“可以讲讲你的经历了吗,艾丽妮?”

艾丽妮从凯尔希的声音里听出了异样的东西,她的嗓音有了微妙的变化,变得更加随意,更加有起伏,更有……人情味?那一刻菲林提起“信念”,然后问“现在好受些了吗”,不像是冷冰冰的凯尔希医生,反而像母亲一类的角色。

艾丽妮越过凯尔希的肩头,望见窗上的雨之线条,那些线歪歪扭扭的,像雨哭。她心想,凯尔希搞错了,我不是那种因为老师或朋友死掉了就会哭的小孩。

凯尔希展露了真诚,袒露了自己的想法,希望与她谈谈,而她们很快就会合作,她没有理由拒绝。

艾丽妮深吸一口气呼出。是时候了,她已经下定决心,重新讲述那段经历。她将提起那些人,语气郑重,她明白,她会随着她的讲述,重新潜回斯图提斐拉,陷入回忆的深海,让那些傲慢或深沉的脸庞聚集,被拉扯、被变形,随后才能真切地,如潜入深海一样,渐渐灭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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